2010年6月10日 星期四

忘不了的身影:感念孟樹人神父

周樑楷
輔仁大學歷史系第三屆系友
輔仁大學歷史究所第四屆所友
逢甲大學歷史語文物管理研究所教授


今天是Fr. John (Rev. John Murtha, OSB; 孟樹人神父 )八十歲冥誕,也是他辭世回歸天鄉的第四十四天。大家相聚一堂,除了感念恩師,也可以藉此撫今追昔。

其實,這一天的來臨四德和我老早就有了心理準備。幾年前(2004)的暑假,我們偕同女兒序諦專程開車到St. Vincent, Latrobe拜訪他時,心理就留下了這個陰霾。他強打起精神跟我們聊了一陣子,隨即敦促我們離去。臨別的那一幕:他揹著氧氣筒,分別和我們擁別後,一語不發、立刻掉頭轉身,緩緩走回修道院的宿舍。真是相見時難別亦難,情到多時轉無情!Fr. John寧可用背影說再見,也不願他在我們心中永遠留下充滿離愁的眼神或淚水。

一九七○年九月,在服完預備軍官役後,我滿懷期待重回輔大,就讀歷史研究所。這是國內第一所、同時也是唯一的以研究西洋史為主的學術單位。一九六六年研究所正式成立招生,就在這一年,Fr. John和 Fr. Claude (Rev. Claude Pollak, O. S. B.柯立德神父) 兩位美國聖本篤會的神父來到台灣,並且在輔大歷史系任課。大三時,我選修了Fr. John講授的美國史。相對於Fr. Claude的勇氣和健談,Fr. John在語言表達上比較謹慎害羞,沒有把握的中文詞句他絕不出口。所以,上課時他都以英語教學。而我們學生卻「有聽沒有懂」。反正規規矩矩地勉強聽下去,一週又一週的過著。印象中,這門課最重要的關鍵辭就是”American Mind” 和美國是個“pluralism”的社會和文化。那時候的Fr. John還很年輕,待人又親切,有時還陪我們打籃球。大四那一年,我負責編輯本系的畢業紀念冊,特地挑選他身著運動T恤、手抱籃球的照片,與其他正襟危坐的師長並列,形成有趣的強烈對比。

回輔大歷史研究所後不久,我主動請Fr. John擔任指導教授。起初他非常訝異且不以為然,因為我強烈表達對研究西洋史學史及史學思想的意願,而且準備以當代英國史家Herbert Butterfield為碩士論文的題目。這些都不屬於他熟悉的領域。我懇求地說:「全台灣幾乎沒有任何學者主修西洋史學史,我選擇從英國入門,但是英文閱讀能力有限。每當我讀一本Butterfield的著作,請Fr. John跟著閱讀;而後我再口頭報告並且討論。至於理論方面的問題,我自己先摸索好了。」也許初生之犢不畏虎,這樣的決心感動了他。日後,我們師生就一本一本地磨下去。他總是很有耐心地傾聽、不斷給我鼓勵。

就讀研究所期間,王任光神父曾經休假一年,由Fr. John代理所長。由於他每天上班,和同學接觸的機會增多。師生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,我們和他開玩笑的勇氣也與日俱增。有一天,莊尚武兄和我要他學點台語,他一句一句跟著唸,十分開心的樣子。我教他用台語說「猴囝仔」,他也跟著唸,然後問那是什麼意思。我們說很難翻譯,勉強可以說成” Monkey boy”吧。隔了幾天,他居然反擊,用「猴囝仔」一詞叫尚武!結果大家笑翻了!

一九六九年美國西部片「虎豹小霸王」 (Butch Cassidy and Sundance Kid) 上映。Fr. John 最喜歡其中的主題曲(Rain drops falling on my head)。上班時,如果從走廊隨著他的腳步聲傳來這首曲子,我們就猜想他今天的心情不錯。如果所長辦公室忽然傳來這首曲子,我們就知道他已經處理完公務,等一下大家就可以跟他開開玩笑了!

雖然研究所的圖書室裡經常洋溢笑聲,但是更多的是嚴肅和認真的時刻。記得為了撰寫報告,Fr. John請了一位本篤會的美國修女,免費教我們英文打字,而且規定敲打字機時,一定要傳出韻律的聲音。他本人教一門史學方法的課,特別在意註解書寫的規格;任何一個標點符號或空格都不得馬虎。每當他一一檢查整篇報告的註解時,我們都格外小心,因為終於又見識到另外一面的Fr. John。

一九六九年,研究所為了加強美國史的份量,特別成立「美國研究」(American Studies)部門,由Fr. John負責。他陸陸續續採購不少英文原版書籍,也經常與美國新聞處(USIS)連絡,為所裡爭取不少資源。從那時候起,所裡的研究生更投入美國史的領域,有的特別喜歡「進步主義時代」(the Progressive Movement),有的選擇了美國史學史。四德比我晚進研究所,她原來就偏愛美國史,在我的慫恿之下,她以美國史學之父George Bancroft 為題,當然也請Fr. John指導論文,不做第二人想。至今自問,四德和我在所裡求學,最大的、最可貴的資產是什麼呢?我們都認為「真摯」(sincerity)是這個研究所的傳統精神。凡事以真摯的心面對,尤其在學術的殿堂上。Fr. John並非這個所裡唯一的典範,但是他的風格影響我們一生,甚至展轉傳給我們的孩子和學生。一九八八年Fr. John擔任St. Vincent College校長時,美國匹茲堡(Pittsburg)一家報紙(Post- Gazette)訪問他:「哪三個字最能刻畫你自己?」Fr. John回答道:「Committed, kind, impatient」這三個字他從未跟我們學生說過。第三個字是他自謙的話,前兩個字卻在有形無形之中深深的影響了我們。

研究所那三年,與Fr. John生活在一起有太多太多甜蜜的回憶。每個人一定忘不了到泰山腳下本篤會尚義院開會、喝可樂、大口吃冰淇淋的故事。又如,有一年的冬天,我們組隊參加救國團主辦的中部橫貫公路徒步旅行,七天之中,Fr. John和我們共享大禹嶺的雲海、九曲洞蜿蜒的深谷美景;我們都感覺到,”Fr. John was always ready to share a good story and good laugh”.

畢業後,因任教關係,家住台中。雖然遠離台北,但是常有機會和Fr. John見面;心裡也一直認為他永遠屬於台灣,屬於輔仁大學。可是,一九七七年忽然傳來晴天霹靂的消息,說他奉命調回St. Vincent,而且從此可能不再回台灣服務。一時之間,真不如何適應!和同學見面時,大家都表示挽留之意。他除了露出遺憾和無奈之外,也告訴我們應該適應人間種種的悲歡離合。這時候,我們深深體會到他永遠服事著天主的意願。

一九八零年的秋天,我首度出國留學,到水牛城(Buffalo, New York)讀書。Fr. John非常高興我有一位史學界的名師指導。隔年春假,我迫不及待的搭乘巴士,從水牛城到Latrobe。那幾天他抽空陪我參觀修道院和St. Vincent College。逢人必說我是他的學生,來自台灣。修道院和St. Vincent 位於一座山丘上。遠觀教堂十分雄偉莊嚴。有一回, 我們沿著教堂後院的小路蜿蜒而上,不知不覺來到墓園,沿著小路的兩旁,黑色十字架一個接著一個,乍看之下,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花園的小護欄。。Fr. John告訴我,這些都是修院的神職人員,依時間先後排序下去;將來他也會跟著排隊。說完他就「哈哈!」大笑了兩聲。

第二次出國讀書期間,我們有了自己的車子。序樺和序諦從小在台灣也和Fr. John見過面。我們一家四口利用春假開車前往Latrobe。這回人多熱鬧,兩位小女孩和Fr. John特別投緣,話說個不停;反而我被冷落在一邊。他還帶我們拜訪他的妹妹,吃了一頓自家烹調的義大利千層面、參觀附近一座白人對抗印地安人的要塞、而後又一齊到匹茲堡城裡參觀;感覺上如同相是跑馬燈似的團團轉!這幾天,Fr. John就好像他在台灣時一樣,有時忙東忙西、席不暇暖。怪不得他說自己「缺乏耐心」(impatient)。

二零零四年是我和Fr. John最後一次見面。零三年夏天,四德和我在美國波士頓哈佛圖書館忙著蒐集資料。長途電話中聊天時,我感受到他已不再健朗如昔。我們約定隔年夏天專程前往探視。零四年夏天,四德、序諦和我從水牛城輪流開車,依約準時到達St. Vincent。修道院神職人員宿舍的管理員卻說Fr. John不在。這件事似乎透漏了不平常的訊息,不像他平日的作風。我強調我們來自台灣,是他的學生,已經約定了見面的時間,至少也要知道他現在身在何處。其實我們內心擔憂的是,他是否突然病情惡化了!後來得到的回音是:隔天早上九點在修院門口與他見面。

清晨Fr. John終於準時現身!他顯然老了!背也彎了!臉上充滿病容,肩上揹著氧氣筒;然而全身穿著神父制服,整整齊齊的。這時候我明白了,他總是要把最好的形象留給我們;昨天爽約顯然身體欠安,不便會客。我們陪著他、護著他,走到修道院的餐廳進餐、聊天。他不時流露笑容,我們卻陣陣的心疼!大約一個多小時,他要回房休息了。於是,我們陪他走回宿舍門口。最後,他用了他的背影和我們說了再見!

從前,我們一直從正面迎向Fr. John、從他的笑容裡學習他的慈愛(kind)、堅持(Committed)和真誠(sincerity)。沒料到在生命的終點,他卻用背影再度傳達這種風範!莫非天意指點我們,永遠追隨他那讓人無法忘懷的背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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